少林寺_少林功夫_嵩山少林寺

大话春秋之不问苍生问鬼神明世宗嘉靖帝朱

发布时间:2017/3/17 16:10:19   点击数:

靖边

有史以来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部族的冲突从未停息。元璋把蒙元驱回漠北,二十年后元统绝,蒙古裂为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和战纷纭,北境狼烟迭起。朱棣迁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复五征大漠,三犁虏庭。元璋父子内倚边墙,自辽东至甘肃置都司卫所,构筑起绵延万里的防御体系。惜乎朱棣远虑不足,为报答靖难之役兀良哈部的支持,废大宁都司,将其辖地割给兀良哈三卫。链条缺了一环必自行崩解,东胜卫、开平卫势成孤悬,不得不相继内撤,大明防线遂整体内缩,京师一线失去战略纵深,直接暴露在蒙古骑兵的威胁之下,此之谓开门揖盗,贻害无穷(毛佩琦教授曾说明季北至西伯利亚都是中国版图,北京处在中心,所谓天子守边之说揆理非实。甲以为书生之见也。明对蒙古何尝以某府某路待之,不过借赏赉朝贡为羁縻,换他依附耳,英宗一朝就因小忿大起干戈,酿成巨变,理论上的疆域岂足恃耶)。

俺答

苍莽的阴山脚下黄河撒开璎珞,织就一片梦境般的草原。蒙古人解下弯刀,坐对漫天彩霞,拉起悠扬嘶哑的马头琴弦,忧伤地吟唱千年传诵的歌谣。晚归的牧人一霎间陷入沉默,听见生命的轻轻道别。这是蒙古人心中的迦南地,他们乘着明廷边境的空虚,从正统年间逐渐来到这里,正德时成吉思汗的灵堂迁入,草原上树起宫帐,蒙古人自豪地叫这八百里草原做鄂尔多斯(Ordos,宫帐蒙语为Ordo,护卫大汗神灵的人众多,所以用复数表达),汉人只简陋地称之为“河套”,以其荒凉不堪农耕,早早弛懈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防卫,直到电马霜刀飚风般卷过中原,才惊慌地意识到河套早已成为战略敏感地带。这里东连华北,西接陕甘,恰好是漫长防线中央最称枢纽、最难用力的软腹部。蒙古人很快以此为桥头堡四出摽掠,东至京畿,西至西宁,南至西安,所过残破,嘉靖中期达到高峰。十九至二十一年,蒙骑三犯山西,杀掠百万,“复套”必须提上重要议程。

二十五年,陕西三边总督曾铣连上几道奏疏,提出收复河套的全副方略。厚熜这时也正以他独有的方式着手复套:在宫中设坛作法,用“压虏符”与千里之外的蒙古骑兵对抗。疏入的时候“压虏符”取得胜利,厚熜得到上天的承诺,精神陡长,郑重把河套托付给曾铣,拨银20万两听其使用。曾铣出兵连捷,迫使蒙古北退,上条陈18事,阵图8端,厚熜大加赞赏。曾铣厥志壮伟,秣马厉兵,只待一步步实现蓝图,建不世之奇勋。二十六年除夕夜,他亲率精骑横绝大野,突然出现在河套腹地,蒙古人以为神兵,一时惊散。曾铣本当纵兵奋击,却因户部停拨粮草,饥卒不能鏖战,只好南归。蒙骑合而不敢交兵,竟听其全师而退。曾铣此役功亏一篑,意气未尝少衰,正欲振旅再战,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正月初六一道诏旨,铁甲上寒霜未褪的曾铣被锁拿回京,三月问斩,罪名是贿赂辅臣和“结交近侍”。消息传到九边,三军愤激欲反,良久乃息。

比起草原刮面如刀的疾风,西市的春风更寒入骨髓。比起斗士狰狞扭曲的面容,看客的笑脸更令人战栗。曾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回想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只觉得那是一个玩笑,何其荒诞。弧光闪过,凝固了他的笑容。

曾铣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是啊,这样复杂的事情,戮力国是的人怎么可能想通呢。曾铣唯一的错误在于他是夏言的人,而严嵩扳倒夏言的斗争已将收官,只要夺取权位,又何惜八百里草原,何惜一处战略要点,更何惜一个曾铣。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厚熜有些患得患失。严嵩施展“移情大法”,每在厚熜专心斋醮的时候将边情及灾异一同上奏,以厌帝意(此后魏忠贤即袭此故伎)。厚熜疑虑加深,不免形诸颜色,内侍都是得了贿赂的,乘机进谗:“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厚熜密札问严嵩,严嵩推得一干二净:“此事绝不可成,独(夏)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一个“擅权胁众,启衅误国”的罪名栽得轻轻巧巧。元旦京城大风,是兵革之象,严嵩将半年来压下的地震山崩灾报一古脑奏称天警。对一个迷信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在大喜日子遇到大晦气更厌恶的事了,严嵩偏又搬出土木之变旧事加强效果,不由得厚熜不爆发,年初二手诏示廷臣:“套虏之患久矣,今以征逐为名,不知出师果有名否?及兵果有余力,食果有余积,预见成功可必否?……今欲行此大事,一铣何足言,只恐百姓受无罪之杀。”临敌决断焉能出尔反尔?虽然素知皇上好象一只乌贼,拥有在瞬间改变体色的绝技,但被这一连串脑筋急转弯式的诘问击中,诸臣工还是如受雷殛,不解天威何以难测如此。乖巧的翻供不迭,极陈不可开战,“草上之风必偃”,一下形成攻击夏言的公论。夏言大惧谢罪,但厚熜既怒,如雷疾风烈,已不可挽回,立下曾铣诏狱,以“强君胁众”罪尽褫夏言荣誉官职,勒令致仕回籍,怒犹不解,杖全体科道官泄愤。夏言行至通州,得知曾铣死讯,大惊坠车,他深知政治斗争的险恶,手段既然展开就不会再有任何余地,他断无生理。半年后厚熜推究边患祸始,斩了夏言。夏言之死不关乎正邪,只可惜了夹在中间无端牺牲的曾铣,可惜了他的壮怀伟略,可惜了被厚熜放弃的亿万生民。

河套未靖,二十九年()八月,蒙古英雄俺答汗拥十万众踏破雄关,进围京师,史称“庚戌之变”。

如果进行牵强的比拟,可以说这是一场“ 争”——嘉靖朝似乎有很强的寓言味道。明朝秉承中原政权的自大传统,狂妄地把外贸叫做“朝贡”。弘治年间北境封锁,二十年,俺答遣使石天爵请求“通贡”,厚熜以小人之心度人,深疑“虏情叵测”,廷议不许。俺答着恼,入山西纵掠而去,明年仍派天爵求贡,天爵竟被大同巡抚龙大有诱捕,竟被厚熜磔死,传首九边,大有竟被擢升。俺答大怒,深入四十余日,蹂躏四十余县,杀掠二十余万,山西河北良田村落多成鬼市。天爵再三陈述俺答的意图:蒙古缺少粮食布匹,取得方式只有抢掠或贡市;中原缺少良马,通贡则两利,绝则寇掠不止。大明诸圣人门徒认为:天爵身为汉人,却甘受蒙古驱使,是个汉奸。上次放了他才导致涂炭山西,“究其祸本,实天爵一人致之”,就把和平鸽这么烤来吃了。花剌子模国王相信杀了信使就不会再有坏消息,厚熜相信杀了使者就不会再有蒙古入寇,其目光之狭隘,定策之愚蠢,行径之卑鄙,实政之低能暴露无遗。假使真守得住边墙,倒也勉强算他是条顽梗的粗汉,只可叹堂堂天朝上国,外不懂基本的信义,内不能保境安民,只会在使出下三滥手段之后静等人家来砍自己子民的头。

俺答是个具有清教徒精神的贸易狂人。二十五年再求贡,使者被总兵官的家丁杀掉冒功,于是再掳掠,两月后第四次求贡,厚熜狂秀他的僵尸头脑,第四次拒绝。明年,俺答承诺边贸若成,他将用黑头白马一匹、白骆驼7只、骟马(当然是骟马)匹交换白缎一疋及蟒袍若干,从此“边内种田,边外牧马,夷汉不相害,东起辽东,西至甘凉,俱不入犯。今与中国约:若鞑子入边墙作贼,中国执以付彼,彼尽夺其人所蓄马以偿中国,不服即杀之;若汉人出草地作贼,彼执以付中国治罪,不服亦杀之。永远为好,递年一二次入贡。”我们可以评价他的诚意究竟如何。宣大总督翁万达等恳求厚熜有一点和平观念,他们并且提出妥协方案:如果确实顾虑蒙古人狡诈无信(蒙古人几时狡诈了呢?),可以在边墙外指定地点交易,可以指定蒙古入城交易人数,可以要求对方先交纳货物,等秋冬劫掠季节过后再支付对价。他们强调说:“不揆理之曲直,事之利害,以虏求贡为绝不可许者,非虞祸者也;以虏之纳贡为足恃,而懈其防卫,一从所请者,非量敌者也。”多么周密的考虑,多么中肯的建议,厚熜一概斥为“渎罔”,“其令遵守前旨,一意拒绝,严加提备,违误者重治不贷。”

清教徒精神有个特点:勇于“输出价值观”,你不同意,就打到你同意。俺答失去耐心,二十八年陈兵塞上第六次求贡,这次不再客气,放言许贡则收兵,否则将犯京师。照例不许。二十九年,俺答实践他入寇京辅的诺言,大会诸部十余万击大同,杀二总兵。得宣大总兵仇鸾重贿而离晋东引,八月十六间道袭破古北口,如洪水溃堤,咆哮直下。冲决密云、怀柔,围顺义不克,旋即放弃,十七日至通州,因有王忬撄城固守,倏忽分兵摽掠昌平、三河,犯先帝陵,倏忽合众北京城下,激起撼天巨浪,所过荡然。刀锋直迫眉睫,城里是一片末日来临的景象。厚熜急诏勤王,一面手忙脚乱地整顿城防。京营禁军精壮者已在外围作战中损失殆尽,所余老弱不足五万,闻征调各个痛哭。仓皇间发放甲仗,掌库宦官依例索贿,没有钱就没有枪,“久之不能成军”。诸位看官!这就是大明的京师!第二日仇鸾尾着俺答到通州,保定、河间、宣府、山西、辽阳诸镇援军相继入卫,分驻京郊。厚熜稍稍从震恐中平静下来,以勤王首功拜仇鸾平虏大将军节制诸路,赐封记“朕所重唯卿一人”,授三品以下专斩之权,有事密奏。

王忬退守通州河西,带走了所有渡船。俺答忙于屠城,直到十九日黄昏才慢吞吞地济河而西,前锋七百骑驰驻安定门外校场。有人建议仇鸾半渡击之,仇鸾不敢,目送饱掠的蒙古人象大学生郊游一样进军。是啊,俺答的确是来郊游的。他一路烧杀为乐,又分出几股大掠西山、黄村、沙河,短短的十几公里走了两天,廿一日兵临城下,纵饮高会于演武堂前,指骂城头守军取笑,游骑往来驰骤,仿佛那达慕大会。

展示毁灭的力量之后,俺答派俘虏入城,带着第七次通贡的要求。厚熜开会讨论,严嵩冷眼窥俺答用兵的张弛变化,悉其真意,对曰:“此抢食贼耳,不足患。”徐阶反对,提出缓兵之计: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责以临城胁贡非理,令其退出塞外,通过大同守官走正常程序磋商。公文往返之际加紧调兵缮防,一切等准备好了再说。这个一厢情愿的计划厚熜居然原则通过,又在两人的苦苦劝说下答应明天上朝。群臣听说单相思了十年的皇上要亲临朝会发表指示,无不感奋。廿二日,厚熜出御奉天殿,鸿胪寺官员宣旨。群臣竖起耳朵恭聆纶音,却听不到哪怕半个字的临敌部署。在这篇重要讲话里,厚熜从尚书一路骂到科道,末了随着一句“再如昔玩视以军法从事”他拂袖而去,抛下呆若木鸡的群臣。

明代读书人这时尚有尊严,群臣集议的结果是“求贡必不可许”,拼了命也不接受城下之盟。俺答对拿下北京没有兴趣,他的骑兵且不擅长攻城,暴师十余日,兵势已老,钞掠已足,也就乐得收蓬。廿三日俺答宣布野餐结束,扔下满地鸡骨头和可乐罐,拍拍屁股出塞去也。仇鸾典在元戎,不得不有所表示,打叠起精神整军追击。他小心地与蒙古人保持半天的距离,瞧来既象后卫,又象护送,总之不象追击。不过老天摆明要他的好看,俺答出白羊口遇阻,折返古北口,迎头撞上追兵。可怜仇鸾太傻太天真,只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那结局,再想不到这班很黄很暴力的蒙古人居然笨到走不通路要回头,慌得阵也列不成,被一个冲锋打散,伤折千余人,只好胡乱拣几个鼻子扁些的边民杀了报功。

说起来厚熜还真要感谢俺答的胸无大志。京城内外虽已集结十万余众,“更无一个是男儿”。城里一夕数惊,城外各镇轻骑驰援,几日来无粮无饷,也开始抢劫,尤以仇鸾的大同兵为甚,据说其祸比蒙古人更烈。户部尚书李士翱三天才发得出几张大饼,立遭夺职。兵部尚书丁汝夔无计弹压内外乱卒,成民间怨府,厚熜不大敢临阵易将,只切责之,促令趋战。汝夔和仇鸾先后问计严嵩,严嵩只一般答复:“败于边可隐,败于郊不可隐,饱将自去,惟坚壁为上策。”汝夔深然之,下令不可轻出,诸军避战成为合法,俺答遂放心四野蹂践。各中贵在京郊西山的香车别墅全被焚毁净尽,肉痛欲死,同声泣诉汝夔畏敌。蒙古人征尘方落,厚熜当即收捕汝夔和兵部左侍郎杨守谦。汝夔向严嵩求救,严嵩许诺必保其不死,见厚熜怒甚,却不敢发一言。廿六日汝夔弃市,妻流三千里,子戍铁岭,守谦问斩。这还不算完,参与审理的法官全因定罪太慢(三天而已)被杖四十、五十不等。

严嵩一味防御的主张向来是他误国奸邪的罪状。不过平心而论,他对敌对己的估量都还靠谱,俺答确实“饱则飏去”,这几位统帅带出来的兵也确实不堪一击。至于兵制腐败,边备废弛,首辅固然难辞其咎,他的责任也并不比皇帝和兵部的人更重。忽悠掉汝夔一条性命似乎颇见其为人奸险,但厚熜要杀人,又有谁敢置一辞?左右首都被围,阖朝束手,厚熜杀人泄愤,群臣骂人出气罢了。

即使蒙古真的虎狼成性,也是环境所迫。牧区不产粮棉,偏多悍血,不抢才是怪事。俺答倒还锲而不舍,庚戌后复连续三次求贡,厚熜尝够了厉害,不得已进行重新评估。经仇鸾(已晋咸宁侯)和新任兵部尚书赵锦力主,终于在三十年批准开马市(此后劾严嵩而死的杨继盛就在这时被贬),可惜双方彼此缺乏尊重与信任,使这棵来之不易的和平萌芽在第一个冬天的风霜里黯然凋零。年底闭大同马市,仇鸾奉诏剿虏,大败而还,次年八月病死。厚熜查知仇鸾居然一直与俺答暗通款曲,感情受到严重创伤,下令开棺戮尸,永远关绝所有马市,再言者斩。终嘉靖一朝大明家不能靖,直到隆庆年间戚继光北戍,才得“蓟门晏然”。

厚熜亡羊补牢,三十二年闰三月兴建北京外城。工程由兵部尚书聂豹规划,基本为南北稍长的方形,周长70里,夯土筑墙,外包砖石,基厚2丈,顶宽丈二,高丈八,女墙5尺。为节省财力,经严嵩建议,暂改为倒“凸”字形,十月竣工,南城新开5座城门,东、西又各设一便门。厚熜亲为命名:永定、左安、右安、广渠、广宁。后因南北用兵,禁廷且频频起火,朝廷财力枯竭,仅在四十三年深掘城壕,增筑瓮城,东西两角始终没有再建,直到上世纪60年代被一例拆毁,永不能复原。厚熜没有福气从他的作品中受惠,六十多年后朱由检象打水一样用竹篮摇起蓟辽督师袁崇焕的时候,他会感谢这位曾祖父的。

蒙古之外,东南又现边警,这似乎又是航海时代的一个寓言。老大中国的应对是兵部尚书刘大夏将郑和的海图焚尽。那么这就更象一个寓言。

倭寇者,日本强盗也(甲向中日友谊道歉,虽然这词确是这意思)。夫明季倭患,其所由来者渐矣。先是,元军浮海攻日,为台风所没,我们东方的邻居向来煎熬于小国疆界不称大国意识的强烈焦虑,此时信心大张,亦渐次西顾,寻求拓展生存空间。北条时宗两颁异国征伐令,觊觎朝鲜。令虽不行,武士已被征召,时时有所侵袭。会元末群雄并起,元璋与张士诚、方国珍竞鞭而争先,士诚、国珍先后畛灭,余众入海为盗,不免与日本亡命合流。元璋立国后遣使交通日本,时九州南北朝对峙,北朝今川贞世结好于明,南朝怀良亲王漠然不与交接,听恶党、贫民渡海劫掠。元璋剿抚并行,招抚士诚、国珍旧部及渔户十余万人,更下诏禁海,断绝中外海盗耳目与内应。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谋反,日本贡使与谋,欲行荆轲故事。元璋与日本绝,以汤和、周德兴海上筑75城,设五十余卫,拥众二十余万防倭。廿五年南朝亡,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统一日本,向中国称臣纳贡,永乐初中日同攻海盗。九年足利义持停贡,外交破裂,寇掠复炽,但中国足可自保,屡克之。自永乐十七年辽东望海埚一战大胜,百年间惊涛不起,明廷与日本基本固定为“勘合贸易”关系:理论上每隔十年,日本使团凭官方通行证进入市舶司,“献贡”土产,得到十倍、几十倍的“赏赐”,此外一切民间交易全属走私,就连造两桅以上海船也成“通番”罪证。

禁海防倭,说到底是掩耳盗铃。沿海地少土薄,船户无法务农,官家偏禁其下水,出海贸易尤属死罪,是逼良为盗了。官商民贸既绝,平民固然穷苦,宋元时的巨额外贸利润与税收也大幅缩水,国家收入减少重要一项。反过来手工业仅仅面对缺乏弹性的国内市场,不能健康发展。这影响也还有限,更重要的是,这两百年恰值大航海时代,亚非大陆被绕过,美洲被发现,麦哲伦船队环绕地球。整个欧洲全力争霸海上,帆樯相属鼓浪东来,中国在大陆自足发展取向与沿海商业开放性发展新趋势之间取舍,其中又羼杂了政治因素:海外可能成为失败政治势力的反攻基地,明有张士诚,清有郑成功。最敏感的神经被触痛,王朝象海葵一样收缩,不但将亚洲影响圈的贸易主导权拱手让人,也使中国对世界大事懵然不知。郑和走出了西洋,那又算得什么?中国远离了世界。

宪宗成化三年(),日本进入战国时代。各大名连年征战,溃兵和失主浪人逃往海上,相结为寇。各大名追求财货,往往暗地为海寇谋主,怂恿其出海劫掠,另一方面互相争夺对中国的“入贡”权:利润太丰厚了。

嘉靖二年(),日本两个大名大内家和细川家各派一支商队,分由宗设、瑞佐率领到达宁波,例由市舶司检查报税和设宴款待,先到先验货,坐上座;后到后验货,坐下座。宗设先到,但明廷的贪污已无微不至,瑞佐重贿市舶太监赖恩,先得验收,入上座。宗设大恚,即席与瑞佐相殴,赖恩拉起偏架,暗中授瑞佐军械。谁料瑞佐恁般没用,竟被攻走,宗设烧嘉宾堂,劫东库,一路烧杀,大败明军,夺船出海。元璋父子苦心经营的海防体系这时废坏已甚,“战船、哨船十不存一”,备倭卫所士兵缺额大半,正规军竟不是一小股商团的对手。子曰“漫藏诲盗”,挨打又怪得谁来?这就是嘉靖朝倭患的序曲,史称“争贡之役”。

厚熜严厉检讨这场骚乱,4年后得出超级鸵鸟结论:通贡是问题的根源,遂革浙江市舶司,罢中日贸易。此后当然事与愿违,民间走私贸易日渐增多,由于官方不许交易,中国又不敢久停,日本商人常委托当地富商代销。起初合作尚称融洽,久之中国富商欠款积多,百般推拖,最后索性逃去无踪。明政府对此不闻不问,日本船队只好行劫偿值,再来时委托地方上有头面不至逃走的乡绅。想不到乡绅积欠更多,手段更辣,逼急了居然使出绝计,报警称有海盗,待政府出兵剿匪,却把消息透露给日本商人,帮他们逃走。日本人感激之余不好意思拼命催讨,于是继续赊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愚弄了20年,到嘉靖二十五年日本船队的忍耐达到饱和,盘踞岛屿,扬言使用武力向全中国索款,不成决不回国。附近的中日海盗、贫苦农民、失意儒生、被掠人口及家属渐渐加入,沿海豪门世家为靠山,猾民为向导,形成“内奸外寇”的武装侵掠集团。从此战火蔓延三省,持续近二十年,数十万人民死亡,江南残破。

甲遗憾地声明,至少嘉靖朝的倭患,至少在起因上,其曲未必全在日本。而这杀我子民,夺我财物,烧我市肆,毁我田庐,十恶不赦,人神共诛的盗贼集团里,强半还是我们的同胞。

二十六年,右副都御史朱纨巡抚浙江,提督浙闽海防。朱纨为人刚峭勇决,是位禁海的发烧友,上任后戮力三端: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厉行坚壁清野。明年派都司卢镗讨平倭寇渊薮双屿岛。九山洋一场激战,擒日酋稽天、华酋许栋等,枭首军门。后连平浙闽海盗数股,捕勾结葡萄牙殖民者的盗首李光头以下96人,集中斩首示众,中、日、葡侵扰势力一时敛手。通倭豪强断了财路,如何心甘?他们四处攻谮朱纨擅杀良民,胁制有司,必欲除此眼中钉。致命的是这时已到了嘉靖二十八年,朱纨和曾铣一样都是夏言的人。那么他的命运完全可以预期:四月革职听勘,一年后自杀以全名节,部属乔柯、卢镗系狱。朱纨得到朝野的一致同情。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他的政策无疑过苛。是否错捕了不得已走私的和平外商?是否破了渔民之家,迫得若干人从寇?甲武断必有。但在当时百年禁海国策的大背景下,在平寇勘乱的非常时期,我们毕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远超时俗的特出眼光。朱纨有错误,那错误不属于他一人。

(随便说一下,嘉靖二十六年西历,这一年,手创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还只5岁,乳名竹千代,作为受今川义元庇护的小大名松平家长子,前往今川家为质,途中被劫去敌对的织田家。他将在那里度过12年时光,并且遇到寂寞童年的唯一玩伴,长他8岁的尾张大傻瓜吉法师——元服后名织田信长。)

厚熜也认识到一味禁海不妥,三十年弛海禁,罢浙闽防务——海禁可弛,防务岂可罢?不等控制局势就自废武功,一误再误。门户既开,倭寇大入台州,陷黄岩,屠掠象山、定海,举国大震。渠酋名汪直,原系许栋部属,九山洋之战中脱逃,此时已成为海上霸主,据萨摩为巢穴,诸寇皆受节制。汪直行事儒雅公平,善设伏,常以寡胜众,在九州诸岛威信极高,称“老船主”,这次所率各支倭寇首领皆浙闽土著,地理谙熟,手下倭人临阵脱剥,舞长刀纵横劈刺,所向无前。厚熜急调庚戌年守通州的王忬巡视浙江,以俞大猷、汤克宽副之。王忬虚己任才,招募兵士,缮治城防,三十二年克复普陀山,又在福建洋面逆袭逃来的残寇,擒斩数百。月余后汪直大纠群寇复仇,连舰百艘蔽海而来,千里海防同时告警。寇踪飘忽,留内地3月,残掠苏、松间,王忬连战破之。明年蒙古南出河套,北方吃紧,厚熜再调王忬镇大同,浙江前线由李天宠接掌。几年后王忬不慎,防线被蒙古突破,严嵩劾死之。王忬子世贞有文名,后为严嵩作传,写些什么可想而知。

倭寇逼近南京,廷议举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东南六省军务,一切便宜处分。张经到日正是倭寇猖狂之时,各省兵士屡败。张经奏调两广狼土兵(土司所领兵丁,“獦獠”组成,素有悍名)来浙,援军到来之前他专心于训练集结部队,连倭寇围杭州也持重不敢增援。如是者半年,厚熜心如火焚,数降旨切责张经因循,张经兵势未成,只是不动。厚熜疑之,命工部右侍郎赵文华赴浙江祭告海神,视察军情。前面我们已经认识了文华,他是严嵩义子,曾任通政使,为严嵩提供一切奏本的优先阅读权,还一度曾与世蕃共同拟票,甚至包括弹劾严氏父子的本章。文华到浙,颇用威福。张经自恃位高任重,管你“此马来头大”,并不把文华放在眼里,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独厚结之。文华遂深憾于张经,而信任宗宪。

时间在等待中匆匆过去。三十四年落花时节,大部狼土兵终于抵达前线。文华再三催促速战,张经要谋万全,岂能因一个小小侍郎把胜败去赌,只按既定方略一步步在倭寇盘踞的柘林外围张开网罗,只待最后一支湘西土兵开到,完成合围,发起致命一击。他并且觉得文华轻狂急躁不晓兵机,不足以成大事,连军事部署都懒得通报,只简单说明时机尚不成熟,还重申“便宜行事”的御敕,示意文华越位了。文华挑动俞大猷厚犒所部狼土兵,激其进剿,在漕泾遭遇倭寇,逆战不利,伤折二千余人。文华大恨,四月下旬密奏张经养寇失机。

奏疏刚刚发走,张经苦候的湘西土兵到了。五月初一战机出现,柘林倭寇四千余人突犯嘉兴。盘马弯弓将近一年,所争就是这一刻,明军全线发起进攻,倭寇四逃无路,几乎被全歼,数百残敌拼死突围而走。史称此战为“东南第一功”。

张经上疏告捷,可惜他又晚了一步。他还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文华的捷报已经抢先上路,那里面指挥作战的是他赵文华和胡宗宪。

五月中旬,文华劾张经的奏疏抵京送呈御览,厚熜征求严嵩的意见,严嵩担保文华所奏属实,并称“苏、松人怨经,不可复留”。十六日,诏锦衣卫捕张经及参将汤克宽。十七日、二十日,文华版、张经版捷报先后驰到。对同一胜利两者叙述大相径庭,必有一假。正所谓先入为主,厚熜认定张经冒功,至少也是听说遭劾后侥幸一战。严嵩自然支持文华,张经确也因过于持重不肯轻战,开罪了浙江士民,徐阶等也不为他说话(我们可以回想周亚夫)。七月张经、克宽,及被宗宪参劾的李天宠(接替王忬那位)逮到,一切辩解厚熜不听。十月,张经、天宠与弹劾严嵩得罪的杨继盛一同问斩。继任总督周统、再继任杨宜先后被文华劾罢,周统官龄只34天,杨宜倒做了半年,无所展布,文华威出其上,拿掉他后举宗宪代之。

宗宪安徽绩溪人(神奇啊,绩溪胡家,无锡钱家),字汝贞,为人倜傥非常,有非常行事,能成非常功业。此等人品格在正邪之间,行事在功罪之间,其实社稷臣也。他的发迹与寻常小人无异,嘉靖十七年进士,三十三年巡按浙江。正是江南板荡,英雄用武之时,巡按御史固然权重,只在监督官员,于兵事不能置一词,宗宪如何心甘?恰值文华连受张经、天宠冷遇,满心里愧恨交集,被宗宪一眼看中,卑词厚币事之。其实张经料文华很准:德不胜才,更差在一个“轻”字。但张经究竟逊了一筹,他衡人以德,认为这人不可近;宗宪则见其才,发现这人可以用,如此方称济世扶危的手眼。还有一条真理至为紧要,却被张经忽视,“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嘉靖朝尤然,若内无奥援,做疆臣等于自杀。想要尽展抱负,必须走严嵩的门路,而文华是严嵩义子。宗宪这一局押正,顺利地博得严嵩父子的倚重,用金珠为自己铺就一道进身之阶。文华与之默契配合,攘张经之功于先,劾杀天宠于后,严嵩极力揄扬于内,擢宗宪代天宠为浙江巡抚。三十五年正月,借俞大猷的一场胜利,文华妄称江南清晏,获旨还朝,到京即劾罢总督杨宜,宗宪在半年内实现了总督浙直(南直隶,江苏)闽军务的目标,“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倭寇却不给文华丝毫面子,侵掠如故,羽书纷驰。严嵩也终于不能弥缝,厚熜渐疑文华所谓东南旦夕可平的报告不过是个谎言。文华再没法呆在京城,只好自请重返前线,得到宗宪的真诚欢迎。宗宪太知道这位主上的多疑了,既然注定要来一位监军钦差,自以熟人为最佳,临阵决机不致掣肘。两人果然合作愉快,文华专心参赞军机,奖掖人才,戎事一委宗宪。在他们身边,有名将俞大猷、戚继光、卢镗、汤克宽、刘显挥戈阵前,硕儒归有光、徐渭、郑伯鲁、茅鹿门(此人贻害不浅)运筹幕中,文士唐顺之、谭纶、任环投笔从戎,守臣阮鹗、曹邦辅、李遂戮力同心,一时飙腾星萃,铸就国之干城。

“俞龙戚虎”,大猷位在继光之右。大猷字志辅,福建晋江人,为人刚毅沉雄,气度豁如,文武兼资,最具帅才。此人既学万人敌,又学一人敌,幼喜读《易》,“推演兵家奇正虚实之权”,及长倾家习武,臻于大成,著《剑经》,为少林秘笈。一生戎马舟楫47年,屡遭摧折而无丝毫气馁,四任参将,七任总兵,两任都督,漠北征俺答,东南抗倭,海南平黎乱,身经数百战,真所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继光字元敬,山东东牟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自幼倜傥负奇气,17岁袭父职,22岁中武举,其年正值“庚戌之变”,京师被围,继光以果锐见知,嘉靖三十四年调浙江,七月任参将,临敌当先,与大猷、谭纶共击倭寇。几阵下来互有胜负,继光发现仗不是这么个打法。盖有明采“卫所”兵制,军士编入军户,抽丁服役,世代不得脱籍。天下承平日久,兵源人数和质量都不能保证,操演也成具文。部队战术素养既差,士气又低,遇敌往往只靠主将逞匹夫之勇,率家丁冲阵。一时得手则大众一拥而上,受挫则四散溃走,至有几十名倭寇横行千余里,洗劫十余县,官军多路围剿反伤折数千,甚或望影而逃,倭寇仗矛逐之,如驱群羊者。继光深觉这种部属绝不可恃,必须练就一支纪律严明的劲旅,才谈得到疆场争锋(还有一层意思,“将是军之胆”,军队必须团结在将领周围,为他效力,所以兵必须“带”,古之名将也都是与部卒同卧起,养成个人崇拜,才能得人死力。而有明惩晚唐藩镇之祸,故意造成文官统兵,“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这是没法打真正的战争的。但这涉及国家体制,继光不便说明)。明年冬,继光上《练兵议》,阮鹗极赞之,宗宪遂拨予绍兴兵人,由继光操练,终成彪炳青史的一支“戚家军”。大猷、谭纶也各练精兵,桃花汛起,江南形势一清。三百年后,几个湖南人踵继光遗法,亦克全功。

宗宪亦知练兵是治本之策,亦曾亲自实行,但不成功,这类实务非他所长,也不是总督本分的职守。他此时在定大计。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肯入军幕的读书人总有些纵横家味道,徐渭(文长)尤其任性,放胸中奇气恣雎。精心研究了几大倭酋汪直、徐海、陈东的恩怨分合后,徐渭献上招抚与离间结合的连环计,宗宪性喜权略,向来不惮使用阴谋,文华更憧憬着创造传奇,因此上虽有磊落的大猷反对,他们很快就决定布这个局。

前面说过,那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正久霸亚马逊图书畅销榜前列,甲怀疑宗宪是位热心读者,看他行计,简直象赤壁一战隔江斗智的翻拍。三十四年,宗宪将汪直的母亲、妻子释放出狱,妥为安置。十月遣幕中诸生蒋洲、陈可愿充市舶司官传谕日本,实则暗行刺探。蒋、陈制造了和汪直义子汪滶的邂逅,因之得见汪直。蒋、陈背诵了一番《与陈伯之书》,汪直心动。他日子并不好过,多年来带出去为寇的日本人死亡殆尽,诸岛人多恨之,已不能在萨摩立足,这时听说老母居然尚在,欣然许降,请求互市。为表诚意,汪直透露了徐海、陈东将要入寇的情报,并派汪滶护送可愿还报,扣下蒋洲在各岛宣谕。宗宪使汪滶参与战斗以绝其后路,修书劝徐海降顺,厚赐而归。

阮鹗使游击宗礼三破徐海,创之。宗礼旋中伏战死,阮鹗走保桐乡,为徐海、陈东与麻叶围攻甚急,五次求援。宗宪兵少不能救,索性釜底抽薪,派指挥夏正持书向徐海促降。徐海见汪滶手书,大惊曰:“老船主亦降乎?”他心中惊疑不定,托词三路兵发,降战不由己意。夏正是阚泽一流辩士,诡言已同陈东有约,一面在徐海营中故意暴露行迹,教陈东得知。徐、陈由是生隙,先后撤围。宗宪乘热打铁,说徐海以利害,动以金帛,又走通其侍妾的枕边门路,不久徐海入彀,来了个“摔杯为号”,将陈东和麻叶擒送大营,约期归降。

三十五年八月,徐海率百人擐甲入平湖请降,一城惊扰,宗宪独镇定如恒,与文华、阮鹗端坐受降,令徐海领其众数千屯沈庄,等候收编。见徐海欢喜去了,宗宪与文华相视而笑,笑容里风急浪涌,险谲如巴伦支海上的旋涡。

陈东的余部也在沈庄,与徐海隔溪相望。徐海不以为异:等收编么。他不知道的是,陈东先他一步降了大明,已是宗宪的座上宾。在那个圣巴托罗缪之夜,陈东给他的部众送去一封密信,称徐海将奉宗宪令擒他们自效。陈东所部急谋自保,乘夜掩袭徐海,宗宪远远张开巨网,笑听彻夜的绝望杀戮。当鲜血流淌成漫天彩霞,官军从四方攻入沈庄,将仍然直立的人一一砍倒。徐海投水而死,两支降虏全数就歼。霞光须臾散尽,只有血迹浸润宗宪的心田。这一天卢镗也在外海获胜,擒徐海之弟徐洪及大隅岛主弟辛五郎。

宗宪、文华献上陈东(宗宪怎么会放过他)、麻叶、徐洪、辛五郎及徐海的首级,文华奏凯还朝,位至三孤。器小易盈的性格决定了文华的命运,他厥功既伟,放手求财,不复谨事世蕃和太监。严嵩用人晓得惜才,世蕃只衡以财贿,文华遂在厚熜那里迭触霉头,一年后削职为民,寻病终。

三十六年十月,文华死后一个月,汪直率日本贡使四十余人前来互市,具精兵为备,泊舟山岑港。浙江震惊,京师骚然,宗宪亦不得不勒兵严戒。两下里互疑,汪直派汪滶登岸质问,宗宪解释再三,汪直总不能释怀。宗宪演出全本的“群英会”,汪滶客串蒋干,把宗宪伪造的赦免汪直的圣旨窃回。汪直再求一贵官入质,宗宪立遣夏正前往。汪直疑惧大解,留汪滶统兵,自己出降,与宗宪相见甚欢,谁知甫入杭州城,立遭巡按御史王本固逮捕。宗宪万料不到这手,急奏留汪直一命,用他的影响力制约番夷。本固象保护食盆子的小狗一样按住汪直,对每一个靠近的人龇出牙齿。他并且散布自己的水螅式思维结论说:捉到贼酋而不想杀,定受重贿。宗宪简直怕死了,急忙改口,汪直论死。汪滶怒发如狂,乱刀割了夏正——可惜好端端的阚德润,至此翻作郦食其——就岑港树起寨栅,一片声叫反。宗宪督大猷、继光环攻,争奈对手怀愤血战,久不能克。厚熜将大猷、继光夺职“戴罪办贼”,拔岑港后复官。宗宪迭遭弹劾,献白鹿、白龟、灵芝,言祥瑞以自保,又将议杀汪直激起事变的责任推给大猷,大猷系狱,几乎死在这件事上。大猷早不是第一次忠而被谤,上疏自明,无一语及宗宪,宗宪深愧。赖朝臣相救,大猷白衣往大同效力。

杀了汪直、徐海,抗倭战争取得战略性胜利。这一胜充满了欺骗、背叛和出卖,时人论宗宪固然尽力王事,但两度杀降,毕竟大大地伤了阴骘,种下日后不得其死的前因。倭寇败得不甘,不久大举重来,残贼更惨,且谓明廷无信,再没有招抚的可能。好在渠酋既歼,此后的倭寇不复有严密组织和整体部署,沦为癣疥之疾的流寇,而且东南还有良将。三十七年继光移镇台州,从此他将书写一生最壮丽的篇章。

继光认准了练兵是作战的根本,选兵又是练兵的根本。三十八年,他亲往义乌招募矿工,严选名朴实壮伟,面色黧黑的农家子弟(白面皮的不要,那代表着机灵,就象《士兵突击》里班长对成才说的:谁能放心跟你这样的人上战场),两个月后整训成军。继光思虑缜密,训练体系相当完备,既有思想教育,又有纪律约束;既授武艺,又授阵法,佐以新式武器,在很多方面堪称创举。他把一切心得载入《纪效新书》,永垂法于后世。

倭寇手中长刀都是百炼精钢,再经名手反复折叠锻打,锋利与坚韧并世无对。东瀛武士性情狂悍,使刀刚猛凌厉,临阵无前,明军畏敌,军械不及也是一因。继光守拙攻巧,尝就大猷学棍,得其理教部属(大猷允称一代宗师,曾将武学真诀传予少林。后有少林僧以铁棍破倭刀于松江府,今嵩山少林寺前小山和尚像,即当日向大猷求教的住持)。有了个人武艺打底,继光着手建立组织。他知道疆场不是江湖,武功再高,倘人自为战也是一群乌合之众,于是创造步兵班作战的基础战术“鸳鸯阵”,其法12人一队,队长居首,次随两名藤牌手,再次两人执狼筅,4名长矛手副之,两名镗耙手为后卫,最后一名是伙夫。所谓狼筅,其实就是整根连枝的大毛竹,总有三五米长,宛然是把大扫帚。使他的兵士但求身高力大,只消没头没脑乱挥过去,倭寇纵不被扫倒,也要闹个满面血痕,手忙脚乱,长矛伺机突出击刺,刀牌左右遮护。此阵长短相救,可分为“两仪”、“三才”诸阵,可合为兵团作战,是冷兵器时代步兵协同的颠峰之作。与这一簇簇貌似温带植物群落的战术单位相配合,继光引入鸟铳加强远程攻击力,隆庆年间戍蓟州后更根据北方实情,对鸳鸯阵斟酌损益,发明轻重火炮战车,编成步、骑、坦协同的混成旅。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那时的首辅张居正亦不主张大兵团决战,北方出现和平局面。不战而屈人之兵固属上善,精心设计的混合战术没有经过实战的严格考验,从纯军事的角度来说,多少有所遗憾。

继光练兵既成,谋略又精,胜利自然顺理成章。四十年倭寇大入浙东,明攻奉化、宁海,暗渡台州。继光识破敌人企图,提军疾趋宁海,控扼桃渚,在龙山取胜。倭寇放心直扑台州,不料继光一阵得手,兼程回师,先敌一步到达,城下大战,以鸳鸯阵破敌。数日后设伏仙居上峰岭,全歼倭寇后续部队两千余人。戚家军发硎初试锋锐无匹,一月之间陆战九捷,海战五捷,阵斩、焚溺倭寇五千余,卢镗、牛天锡破贼宁波,斩首千余级,浙江全境肃清,继光威震海疆,被边民倚若长城。倭寇不敢窥浙江,转而袭扰福建,四十一年继光奉旨入闽,用不足两个月时间转战千里,强攻横屿,奇袭牛田,智破林墩,风急火烈般荡平三大敌巢,回浙休整。倭寇私庆曰:“戚老虎去,我又何惧?”年底赚开兴化城,蹂践月余,次年二月弃之,陷平海卫。厚熜起复大猷为福建总兵,继光副之,谭纶为福建巡抚,从旁襄助。这是一个天才部署,三位盖世豪杰精诚合作,先后收复平海卫,解仙游之围,连战王仓坪、蔡丕岭,歼敌两万余。福建底定。继光累升至总兵,提督福建全省及金华、温州水陆戎务,大猷移镇广东。倭寇再向南寻机,新倭二万与大盗吴平互为犄角,为祸潮汕一带。四十四年继光与大猷会兵共破吴平,宜将剩勇追穷寇,终于在四十五年四月迫得吴平山穷水尽,投海而亡。东南垂二十年战火,至此彻底平息。

厚熜看到了最后的胜利,宗宪就没有这样的福气。四十一年严嵩失势,天下皆知宗宪因文华得官,谄严嵩惟谨,自然位列严党。南京给事中陆凤仪劾宗宪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厚熜尚有一隙之明,只将宗宪革职闲住。四十四年抄世蕃亲信罗龙文家时,发现了宗宪遭劾时贿求世蕃援手的信,信中附有自拟圣旨一道(世蕃有票拟权)。宗宪再逃不脱厄运之吻,是年冬狱中自尽,寿止54岁。

宗宪是一个小节有憾而大节无亏的人。论者或不直他的一些作为,质疑他的人品,却不能否定他的功绩。而且当人们注意到宗宪一切行止的源动力其实大中至正,也就更容易原谅他的污点,甚至他的罪行。不知怎的,宗宪会让甲想到刘琨。功业未及建,白日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刘琨这首诗常使英雄堕泪,宗宪死时的忧愤也会如此吧。徐渭惧祸成狂,在半痴半颠中了却残生。文长文长,何执迷皮相乃尔!

大猷和继光先后在万历年辞世。倘载垕、翊钧有传,或者还有机会同他们道别。总之天家寡恩,功大赏薄,如约而来的总是凄凉晚景。人们提起儒将往往先推继光,其实大猷的文学修养比继光要高,诗也更好。谨录大猷《短歌行》于次,纪念抵抗外侮的英雄:蛟川见君蛩然喜,虎须猿臂一男子。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一笑遂为莫逆交,剖心相示寄生死。君战蛟川北,我战东海东。君骑五龙马,我控连钱骢。时时戈艇载左馘,岁岁献俘满千百。功高身危古则然,谗口真能变白黑。赭衣关木为君冤,君自从容如宿昔。顾我无几亦对簿,狱中悲喜见颜色。君相圣明日月悬,谗者亦顾傍人言。贷勋使过盛世事,威弧依旧上戎轩。君今耀镇狼山曲,云龙何处更相逐。春风离樽不可携,短歌遥赠亦自勖。与君堕地岂偶然,许大乾坤着两足。一度男儿无两身,担荷纲常忧覆泬。皓首期君共努力,秋棋胜着在残局。燕然山上石岩岩,堪嗟近代无人涘。与君相期瀚海间,回看北斗在南关。功成拂袖谢明主,不然带砺侯王亦等闲。

抗倭战争名头虽大,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不算深远。它费尽大明国帑,毁尽江南膏腴之地,加速明亡的脚步,但也左不过是一次边境骚扰而已,中国仍在固定轨道上兴废代谢循环如恒。就如闰土赶走了偷瓜的猹,躺回草荐上看见鲁镇钢蓝色的夜空,好象永远会那么蓝下去。注定要作标本的嘉靖朝其实还有过一件小小的外交风波,没人把他放在心上。就在厚熜刚刚入主宫闱的正德十六年,葡萄牙商队企图占据深圳蛇口,被驱逐入海,此后三十年中屡次要求发展海上贸易,屡遭拒绝,时有武装冲突。见广东到浙江一线无隙可乘,葡萄牙人使出诈术,在三十二年诡言船遇台风,以重贿借广东香山澳一爿空地晾晒货物。故老传说他们只求借一毯之地,小毯子折得方方正正,象一块手帕。面相狰狞的红毛鬼诡笑着一重重展开那魔毯,却是展之不尽,终于覆盖了整个海边村落(把牛皮围地的是谁来?)。有魔法的葡萄牙人晒干了毯子就不再离开,以殖民热诚着意经营,商人、海盗(两者又有多大分野)、耶稣会士、冒险家源源而来。大明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就象一棵老树看着自己根上忙忙碌碌筑巢的蚂蚁,更多的时候干脆忘了这事。万历时翊钧广开财源,开始对香山澳商事抽税,年得银2万,又将官吏私自收取的两贿银收归己有,遂心满意足,只在四周远远监视,防止红毛们沿珠江上溯。香山澳后来叫做澳门,成为西方文明伸入中国的一根小小触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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