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了一套少林拳

苏苏/文　翼飞/图原栽《郑州晚报》年1月25日

图片说明：张文亭练功把腿练成了骑马式，平时连手也都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正所谓功夫上身。七八十岁，他走起路来，年轻人还都跟不上。

魏晋时期，政治黑暗，“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遭奸人陷害，被处以死刑。这位才华横溢、精通音律的名士，临刑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弹奏了一曲动人心魄的《广陵散》，曲终慷慨赴死。由于这首仙乐般的琴曲只有他一人能演，随着他的离去，《广陵散》遂成绝响。熟悉这段历史的人不仅为嵇康的命运哀叹，也为这首永远无法听到的天籁之音而惋惜。

　　其实，民间有很多类似的情况，许多高人隐士身怀绝技但深藏不露，当突然遭遇变故或无后人可继承时，他们满身的堪称民族瑰宝的奇技绝学也随之失传，甚至永不再现。

　　在为新栏目《民间档案》搜集线索的过程中，有人向我们“报料”称，有一本据说从少林流传出来的完整的“嵩山少林陆合手(俗称六合拳)”拳谱，与目前少林寺的六合拳大不相同，持有者本人是一位武功超群但秘不示人的民间拳师。

这样的线索令人将信将疑，甚至不可思议，虽然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深入人心，《天龙八部》、《萍踪侠影》等武侠剧火爆荧屏，但一旦现实中真有人说什么发现了武林秘籍，或者是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高手，还是感到像是在编造故事。为了探明“嵩山少林六合拳”的真相，记者走访了家住棉纺路的马树森老先生，结果，不仅被马老先生的招式惊叹，更无心插柳地了解到了马先生的亲传师父，已故的民间老拳师张文亭的传奇故事，为了验证，记者到少林寺拜见了武功总教头释延宏。

　　正所谓高山仰止，大象无形。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一位精通家传少林武术，品德高尚，宽厚待人，广收武术人才，打破传统的门户之见，将濒临失传的绝技发扬光大的民间武术大师——张文亭的形象浮出海面，愈渐清晰。

图片说明：马树森和徒弟刘洋演练张文亭传授的下来的少林陆合手。张文亭教徒弟们说，教拳教心，教花教根，如果一个人品行不好，学了武是要危害社会的。

生命烙印之一　张家与少林武僧的一段传奇

上世纪８０年代，位于郑州市二七广场旁的“老蔡记”顾客盈门。一天，一老一少走了进来。店内几乎客满，只有一中年大汉那桌尚有空位。祖孙俩走上前，却见大汉把脚放在了长条凳上，老人上前，客客气气地请他让让，没想到大汉不屑一顾——他才不把这对农民打扮的祖孙放在眼里呢，这一带，向来没人敢和他拼桌吃饭。没想到，老人不但不吃他这一套，反而厉声道：把你的腿放下来。大汉勃然大怒，刚欲发作，只见老人随手一下子，男子即被撂翻在地。大汉并不善罢甘休，伸手打过来，老人用一手接住，另一拳出去，男子便被甩出两米开外。

　　看着男子骂骂咧咧地离去。有好心人连忙劝道，老人家，你们还不赶快跑，那可是咱这儿的一霸，没人敢惹，他一会儿拐回来饶不了你们。老人没有丝毫的惊慌，今天他是拗不过宝贝孙子的央求，特带孙子从柴郭村步行十几公里来市里解解馋的，岂能不吃就走？别说是个小恶霸，就是地头蛇他也不怕。

这位老人何以如此大胆？你别看他瘦瘦小小，他就是远近武场闻名的拳师张文亭。

时光流转到２１世纪，过世多年的张文亭在当地依然颇受敬仰。２００５年１月１５日，我们驱车来到位于南郊十八里河附近的柴郭村，在长满大白菜的田间，我们见到了张文亭的墓碑。“先公之在世也，品德高尚，为人所敬仰，门里所尊重，谓德高望重。我辈为思念恩师之功德，弟子等联合与公之子商议立碑事宜，以报师父之恩。”石碑一侧则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些全是张拳师的徒弟——自古以来，由徒弟立碑，是件非常荣耀的事。

其实，张文亭是个非常内敛的人，虽然武艺超强，但生性淡泊，如果老人地下有知，恐怕他是万万不会同意徒弟们给自己竖起这块书写有“武术名士”的石碑的。对他而言，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全无功利之心：武功是他的家传，习练是他的爱好，在别人看来千锤百炼才能上身的绝技于他是水到渠成。

说起张家的少林武功，还有一段奇缘。

张家祖上是柴郭一大户人家，开设有镖局，门徒众多。明末清初，张家的当家人张甲寅把民间颇负盛名的“神手”张勤请回家去做武功教头。据说张勤即是少林武僧湛勤，当年武艺高强的他打出山门，还俗后改名为张勤。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的功夫在明末清初正值巅峰，和禅、医并称“少林三绝”，能打出山门的张勤的功夫可想而知。他的到来，对张家无异于如虎添翼，他所带的少林武术也很快在柴郭村风行起来。历史上，柴郭人习武风气浓厚是出了名的，甚至外省都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喝喝柴郭水，也能打俩滚儿”。

　　３００多年过去了，张家少林拳传到了张文亭这一代。

生命烙印之二　他认为学武最忌好勇斗狠

　　张文亭生于年，其父张玉贤，是当地有名的大教师。出生在武术世家，耳濡目染，张文亭自然也爱伸拳踢腿、舞枪弄棒。作为张玉贤的小儿子，家传的根基和自身的努力使他的武功突飞猛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逢乱世，张家的家道日渐中落。俗话说得好，穷文富武，成年后的张文亭不得不为生存分散精力。

　　每天早晚习武，广收弟子，时间常了，不光村里人，外面也都知道张文亭是个“练家子”，但他在众人面前很少显山露水，即使有人拦路挑战，他也笑而躲避，从不应战。他常跟徒弟们说，学武是为了不被欺负，但不能欺负人，学武更是练习一种修为，不是让你学会了去找人打架。不过，和平友好的切磋他还是乐意接受的，别人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练武之人非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是因为自己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一门武术。但张文亭总是再三强调“能者为师，艺无止境”，切磋时一定要点到为止，手下留情。

　　小孙子张保平从小就深得张文亭的宠爱，也尽得其真传。虽然他知道爷爷的规矩，但年轻气盛的他还是手痒，于是经常瞒着爷爷四处远游，寻访武林高手一比身手，虽是少年气盛，但见识过各种流派还真的罕逢对手。不过，虽然打赢了，被爷爷知道了不仅没有奖励，反而要狠狠处罚，张文亭告诫他：“学武最忌好勇斗狠，不是忍无可忍，不要轻易出手，冤家宜解不宜结，而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蹦得越高，摔得越重……”

　　不鼓励出手，并不代表不出手，张文亭有着所有武林人士一样的侠义之气。

　　一天，张文亭从城里办事回来，路过五里堡一偏僻处，见两个日本兵正在持枪威逼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那男的连连点头作揖拿出身上的全部钱财乞求放过他们，但是日本兵丝毫没有恻隐，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居然用刺刀去挑女人的衣服，要强行非礼。那个男子刚想反抗，立刻被另一个日本兵捅倒在地，看他还没死，又疯狂地连捅数刀……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看到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张文亭血脉贲张，义愤填膺，大喝一声，冲向正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暴年轻女子的两个日本禽兽。

　　少林六合拳本就是从实战出发的拳法，讲究以快取胜，一招制敌。而被愤怒激发的拳头更是力有千钧，疾如流星。两个日本兵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手中的刺刀枪便被张文亭固定，旋即被击倒在地，刚想反抗又被击中要害，疼得满地打滚，枪都拾不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几哩呱啦的用日本话大声呼救。时间紧迫，张文亭拉起那个女子逃到了安全地带。尽管没有用全力，但因为当时用力过猛，他不知道那两个日本兵是死是活，但很快便听说，就在出事现场周围，日本军队进行了报复性的大扫荡。

　　这段回忆是张文亭的儿子张福合讲述的。他说父亲生前从没有标榜过自己，这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还是张文亭在教徒弟们如何抢夺对手兵器时顺带举例提起的，后来拗不过大家，方才讲了出来。

　　国运兴，武运昌。随着生活的安定，找张文亭学武的人，络绎不绝。张文亭也开始摆脱世俗和家庭的压力，一心铺在练功上，他决定把年轻时的时光补回来，张家大院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直到张文亭80多岁了，他还喜欢用练功来缓解身体的不适，有一次他无意中对弟子提起，昨天晚餐吃了硬米饭，胃里很不舒服，结果半夜起来练了几套拳，美美地睡了一觉。

　　张海涛说，师父是他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不但德艺双馨，而且平易近人，有一次练功他发烧，结果第二天早上，师父竟然提了点心去他家里看望他。那时，张文亭已经近80岁了。他感动极了。

图片说明：张文亭的亲传弟子马树森将少林陆合手等师傅口传心授的拳谱绘画整理成册，好让这来源于少林的拳法发扬光大，有朝一日返回少林。

生命烙印之三　打破门户之见广收门徒

　　从公元十七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由于朝廷严禁汉民习武、社会动乱、战争和政治文化运动等因素的影响，少林寺几乎遭到灭顶之灾，尤其是年，少林寺的七进院落被军阀石友山焚毁四进，藏经阁内的典籍被付之一炬，僧人四散逃亡。少林武术也被武僧们带入民间，到十九世纪中叶，经历多次浩劫的少林寺内几乎没有僧人，原本多套武功，大约只剩下套流传到今天，后来少林寺恢复后，特到民间请回当年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回来传授少林武术。

　　六合拳就是其中的一套。少林拳名家刘振海和少林武僧释永旭曾在合作整理的《少林咬手六合拳》中说：“少林咬手六合拳，系少林寺较古老的传统拳之一，这趟徒手套路会的人不多，据对少林寺周围的人调查也只有两三个人会，且均系解放前在少林寺里跟释德根所学。”而张家从神手张勤处所学的却是耳把、踢打、咬手、扳手、开手、盖手等完整六路、多招的少林陆合手。

　　张文亭的爱徒马树森介绍说，少林武术，系中华武术中一朵绚丽的奇葩，其源远流长，门类众多，而各门各派，都认为自己所练的拳术是最好的武功，都是最高的武学，所以都是用自己本门的技法去破解自己的技击术，印证本门之武学，借以提高技击水平，从而达到登峰造极。嵩山少林寺的陆合手，就是用少林小红拳与青龙出海拳破解技击之术的印证。少林陆合手不能轻易传人，历代客宗师收徒也非常严格，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考验才能拜师学艺，授艺时也是师父言传身教、口传心授的。

　　张文亭一生育有三子，长子张六合、次子张双合，幺子张福合，从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就不难看出，他对六合拳热爱的程度。

　　其实，除了六合拳，张家还有两套几近绝世的拳术，即五虎拳和反背拳，这两套才算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六合拳的收徒都那么严格，这两套拳更是秘不外传的。据张文亭的孙子回忆说，当时爷爷教他反背拳时，都是在其他徒弟练功结束走了之后，而且还躲在练功房里，其他人连看也休想看上一眼。

　　广收门徒的张文亭打破门户之见，一直坚持“只要愿学，我就教”，并且分文不取。然而六合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学的，“六合拳属内家拳，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且其搏人必以其穴，无隙可乘，非遇困危则不发，发则所当必靡。”。至于五虎拳和反背拳，选择传人更要慎之又慎，所以张文亭在这两套拳上依然坚守着“传内不传外”的阵地。

　　这种观念的转变是在儿子张福合弃武从商之后。一天，张文亭突然把徒弟马树森叫到床前，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树森，你得好好练。你福合哥已经不练了，我也没办法。我准备把五虎拳和反背拳都教给你。不过有个条件，我这么多孙子中，你得找个比较好的料，最好是你也比较喜欢的，认到你跟前当你的干儿子。

　　马树森明白，师父是怕张家的这些武术失传，话虽然没明说，但意思显而易见，人家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你这个外姓人了，将来等人家的孙子，你的干儿子长大了，你能好意思不教给他？

　　真正让张文亭茅塞顿开的是患上癌症之后。张海涛是晚年跟随张文亭习武的本村人，他顺利地学到了六合拳，就在这时，张文亭需要住院治疗。张海涛像孙子一样陪伴在张文亭身边。那段日子，张文亭唯一惦记着的还是他的拳术，他感慨地对张海涛说，“等我病好了，我把所有的都教给你。”

　　然而，却没有机会了，身体一直很棒的张文亭在化疗之后，状况一直不佳，几个月后，便与世长辞。

生命烙印之四　将拳术发扬光大是他的临终遗愿

“师父临终前，再三叮嘱，一定要将拳术发扬光大。”张海涛说，“师父一生总觉得愧对祖上，他说，他这一代受杂事干扰，练功不是特别刻苦，不像师爷，通宵达旦地练，晚上困了就睡到梨树园内的梨树上，一掉下来，继续练习。”

武术是个苦功夫，能坚持到底、坚持到老练习的人不多。目前，张文亭的徒弟中，还在坚持的就数马树森了。张文亭对他寄予的希望也是最大的。他的一些拳谱也毫无保留地给了马树森。令人遗憾的是，马树森认的干儿子，即他选的张家传人，张文亭的小孙子在１９岁时出了一次意外事故，从此不能再练武。

马树森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怎么样才能不辜负师父的重托，把拳术发扬光大呢？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马树森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去年，他开始着手整理拳谱。

马树森原是郑州国棉六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从小就喜欢练武，痴迷至今。为了学到真功夫、好拳术，他东奔西走，访师交友，吃尽千般苦，１７岁之前就拜了数名师父，拜到张文亭门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名师出高徒的真正含义。

张文亭没有看错人。马树森不但武功底子好，而且能吃苦，他深得武学之真髓，不四处显露，也不与人争口舌之利，恬淡平和。马树森说，一般初习武的人往往争强好胜，有了一定修为，性情趋于平和，才发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方才去浮躁，生智慧，将“道法自然”潜移默化到了日常行为之中。“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和。”所以，在工厂工作了几十年，马树森几乎没有显露过自己的过人本领，实在忍无可忍也只是点到为止。

面对现状，马树森向我们透露了他的想法，如果他的这些东西能被少林寺认可，他会把这套拳还给少林寺，毕竟，在寺里比在民间更有利于将其发扬光大。

图片说明：年轻时，马树森与师父张文亭（右坐者）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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