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_少林功夫_嵩山少林寺

年,少林寺遭遇踢馆,一个美国弟子

发布时间:2021-9-29 8:23:30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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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身为一个中国的男子汉,我不可能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想。

在我12岁那年,我买了一把蝴蝶刀,成功让它在我手背上翻来覆去,直到被我妈发现。她用笔杆子换走了我的蝴蝶刀,将我小小的梦想永远地锁进了抽屉里。

但最近,我这个梦想却被一个美国人激活了。

他叫马修波利,从9岁那年就迷上了少林功夫,到21岁时,他毅然决定休学,离开美国,前往中国少林寺。

那是年,没有谷歌地图,他纯靠一路打听,才找到少林寺。

他体质虚弱,靠花钱成为少林寺第一个美国弟子,可或许谁也没想到,这位娇生惯养的美国白人会在此闯出一番名堂。

那天夜里,直到那场较量前,少林寺还是很平静的。

我和几位少林师父坐在武术中心的餐厅,正喝着白酒,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在师父们耳边说,那边有人想切磋一下,说是天津的武术大师,想和少林高手过招,看看哪一派更高明。

我没有太大反应,可师父们气坏了。按照江湖规矩,跑到别人地盘上,公开要求较量是十分无礼的。

我默默地看着其中一位严师父,用空洞的眼神凝视前方,他倒八眉,颧骨突出,看着很凶。不过渐渐地,我发现这张可怕的脸上微微泛起笑意,并扭头看向我。

“包默思”,他叫着我的中文名。“你先和他打。”

我?一个学了不到一年功夫的老外?

严师父端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我已经决定了。”

“一刻钟后,你去和他较量。”他期许地看着我。

在少林寺有一个演出大厅,专供游客付费观看少林和尚展示武艺;而今晚,这里将成为白人少林弟子对战北方武术大师的舞台。

进到大厅时,里面挤满了武术中心的员工、少林和尚,还有许多临近的村民。才短短几分钟,切磋的事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观众们非常兴奋,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此时,吴大师正和几个弟子在训练大厅的一角说着什么,他将近一米八,一百七十斤的样子,戴着厚厚的眼镜。

旁边一侧的墙上是面大镜子,另一侧竖着一张巨大的绿色垫子,表演专用。

有两个挪威佬拿出了全套摄影装备,正在支起三脚架。我想他们会给我那可能被打开花的屁股来一个永恒的特写,甚至,他们会拿这段视频在欧洲武术界来个巡演:美国人的失败。

这可绝对没门!所以我用英语跟他们解释说,在中国,拍摄一场挑战赛是很无礼的。

然后他们就把摄影机拿开了。我还有心思撒谎,这是个好兆头。

还有个法国人,战地记者,他最引以为豪的经历是,曾经用自己的钢头军靴,踢碎了一个粗鲁无礼的香港商人的玻璃橱窗。

这会儿,他正指着那双靴子设法让我相信那一切,以便与让我说服和尚们,允许他取代我来和吴大师对决,“看到这双靴子了吗?我会狠狠地踢他的屁股。”

我舒展着自己僵硬的双腿,尽量对他视而不见。他不是少林弟子,而我是。只能是我上。

我越来越恐慌。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耳朵里也一直嗡嗡作响,经久不息。

严师傅绷着脸,怒火中烧,朝我走近,压低了声音,“去他娘的,”他低吼道,“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撒野,太不给我们面子了!这样的打斗没规矩!你要把他打趴下,听懂了吗?打趴下!”

严师父又走了回去,立刻转换成裁判员的角色,挥动着双手让对决双方相互走近。

我和吴大师按照指示,向中央走去,而在离对方大概一米半左右的位置时,我们俩站住了。

他摆出猫一样的站姿,重力集中在右脚上,左脚轻盈地悬在前方,这可是个防御性很强的姿势。他的手像水车一样在身前慢慢打圈,在那厚厚的眼镜下,我看到那双死死盯住我的黑色瞳孔。

我摆出中国散打标准的开打姿势——面对吴大师,身体与之成四十五度角,左腿向前,重心按四六开的比例分布在前腿和背部,左手握拳在前,右手举起护住下巴。

我试图放松身体,用意识强迫自己不再踮着脚尖跳跃。在打斗中,这种跳跃是紧张的体现。

我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我在来少林之后跟别人进行过格斗比赛,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对决——没有武术服。没有规则。

我要做的,就是把对方打趴下。

严师父拍手示意比赛开始,接着就退了下去。

一年前,我还是名大三学生,在知名的普林斯顿大学念书。

三年以来,我一直在学习中国话、中国文化史,还研究庄子和禅宗。但我最想学的,还是让我魂牵梦绕的中国功夫。

我跟我父母说我要休学去中国,我妈哭着说,我会有生命危险。我爸是个老实正派的医生,他听完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儿子。

我想向他解释,但羞于启齿。我怎么能告诉父亲,在儿时的操场上,除了一般的游戏外,“把马修打出屎来”一直是一项常规活动?我怎么能告诉父亲,我从来没反抗过?

甚至在若干年后,只消一声怒吼,我还是会像一只受尽虐待的巴浦洛夫试验犬一样吓得浑身发抖?

我已经不能忍受曾经的自己了。

作者曾经的样子

我有一张清单,叫“马修的毛病”,上面写着:

1.胆小懦弱

2.还是个男孩,没有成为男人

3.对异性没有吸引力

4.思想迷茫

在其中,“胆小懦弱”已位居榜首多年了。现在我得把它解决掉。

我向学校请了一年假,在母亲的哭声中离去,踏上了自己的梦想之旅。满怀期待。

我不知道少林在哪,我决定四处打听,找到答案。说不定我会偶遇一个老婆婆,她会给我一个有魔力的神器,能在旅途中助我一臂之力。

但刚一落地,坐上出租车,我就开始懵了。

我把一张用英文和中文写着的“喜来登长城饭店”交给司机,说我要去这里,然后他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我慌了,那一刻所有对外界的感觉和自信瞬间消失,我可是学了三年普通话,结果好像什么没用。我脑子里只能听到平静的自骂,“你这个蠢货!”,无休无止。

我摇下车窗,看到外面停着一辆满载金属碎片的木质牛车,一会儿一辆黑色奔驰呼啸而过,停在牛车前,牛被汽车尾气惹恼了,用头顶了奔驰的后备箱,后续双方开始骂骂咧咧。

我一阵茫然。

当门卫提着我的包穿过酒店大厅时,我开始打听少林寺在哪。我中文不好,靠着几个似是而非的打拳动作总算完成了信息的传递。

“少林寺嘛,我不确定。我想它应该被毁了吧。”门卫还补充道,“你想看长城吗?”

我在大厅中央呆住了。离开这儿之后能去哪的选项一瞬间充斥了我的大脑。学校已经开学赶不上了,好不容易和父母激烈抗争就要回去了?现在开销花了快一千五百美元了,我还得找份工作把钱挣回来。

“不,我不想看长城。”虽然第一次到中国,但这一刻,我已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开支。

如今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即使那儿除了烧焦的建筑废墟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也要去少林寺看看。

我本以为少林寺是一所孤零零的寺院,被群山环绕,浸染于大自然的风吹日晒中。但现实是,轿车和旅游大巴堵塞在停车场门口,其中混杂着些驴车,几十家小饭馆排在路的两边,来自周边各武术学校的学生与游客混在一起。

除了寺庙,附近还有很多创造性景点,比如可以带游客去山顶打机枪的观光缆车,以及一具已有两千年的木乃伊,但其真身不过是只死猴子。

正当遗憾和伤感波涛汹涌地向我袭来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橘色僧袍的光头小男孩。

他带着我在人群间穿梭,沿着小路七寻八拐到了一个叫少林武术中心的地方。

通向大门的道路是石头铺成的,门口两个少林僧人的巨幅雕像,水泥墙没有裂纹,乳黄色的墙漆看着挺新。

我跟着他上了楼梯,但进去时小男孩已经不见了。接着有个龅牙男把我引进了一间标有“国际事务办公室”字样的门。那是个水泥包厢,除了一张办公桌和三把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油漆都蜕皮了,看起来就像苏联的审讯室。

当我告诉他们,我想学中国功夫,并想要在这留一年以上时,他们的眼睛像点钞机一样亮了,说住宿、伙食和私人训练的价格是一千三百美元一个月。

这等于要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感觉自己落入一个骗局。

我说我得考虑考虑。不过就在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在练功夫。

我朝声音的来源走去,发现门开着,接着我便看到了一直以来我梦想的场景——

两个穿着橘色长袍、系着黑腰带的光头和尚正在展示一套传统的少林拳法。一套下来,和尚仿佛被咔咔的相机声激励到,开始了更让人惊叹的表演。

他出拳,踢腿,腾空,后空翻,前空翻,后翻筋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复杂、最精妙绝伦的招式,最后以一系列的旋转跳跃踢腿结束了表演。

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以为他会飞。

我走出训练室,走向苏联审讯室,拿出十三张本杰明(一百美元钞票上印着本杰明的头像)。

这意味着我正式成为少林寺的学生。但我,这个老外,与少林寺之间却仍隔着一座无形的墙。

我住在单独的旅馆里,和尚们住在拥挤的宿舍里,床是在木板用稻草垫起来的,两人睡一张床。

我跟武术中心的人说,能不能跟和尚住一起,因为我想成为团体的一员,但被告知这样是不合规定的。

和尚们是少林寺的主人,而我则是他们的客人,一个外人,一个娇生惯养的外国人,一个吃大餐、住豪华酒店的外国人。

我想被大家接受,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知道,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赢得他们的尊重。

在和尚们中间,地位的高低取决于武艺的高低,同时也取决于承受痛苦的意愿,也就是“吃苦”。

短时间内,我的武术技艺不太可能给他们中的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吃苦是我唯一的选择。

训练第一天,我花了一上午,在台阶上来来回回地练蛙跳。不过第二天很惨,我花了十分钟,才把我那散架的身体从床上挪下来。

几年前,我很喜欢读战争回忆录,经常会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这样的摧残呢。现在我有答案了。我想我可以给和尚任何东西,钱、国家机密、哪怕是性,只要他能让我暂缓功夫训练。

作者的第一位武术教练,擅长鹰爪功

但我在我总算熬过了,吃苦成功。

起初的生理冲击过后,我就开始增加训练时间。武术中心的弟子通常一天要训练五个小时,我则练七个小时。

不过一个月后,我膝盖骨就出问题了。每当我要踢腿时,一阵剧痛就会袭来,瞬间席卷全身。我被告知,情况很糟糕,应该休息,直到痊愈为止。

于是,就像很多武侠电影主人公一样,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一位世外高人出现了。

他是武术中心的门房,住在楼梯下面杂物室,得知我受伤,托人让我去他那一趟。

进到他家时,他正在一个电炉子上煮着一锅奇怪而且难闻的黄色炖物。从外表上看,门房就像个普通的河南老百姓,又矮又瘦,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一百来斤的体重。

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双目异常有神,还有他的右手,至少要比左手大出一半来,就像从巨人身上移植下来的一样。手掌的肥厚部分上有个银圆大的老茧。

他开始给我检查,并不时地把右手放进那锅黄色的炖物里。

他说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坚硬只是修习硬功的一半,中药的辅助是另一半。练硬功需要中药来治疗身体练硬功的那个部分,这样一个人才能在第二天以同样的强度修习,否则就得等伤处自己痊愈了。就是说没有药物的辅助,硬功提高到一定程度就停滞了。

接着,他给我展示了铁砂掌。他劈的不是普通的木头、砖块、混凝土块,而是鹅卵石。我觉得这就相当于他有一张哈佛医学院的文凭那么强悍。

我问他能不能治好我的膝盖,他说他不常给人治病,但很喜欢我刻苦训练的劲头,说我不怕吃苦,只是他得去很多不同的地方才能买齐配药的材料。

他算出了一个价格,我觉得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这个价格加了点儿附加费,但并不过分。

我一天去他那儿两次,每次做三十分钟治疗。治疗的方式是用中药热敷膝盖。与此同时,他鼓励我不要管膝盖上的伤,继续练功。我说我不能踢腿,没想到他居然说,要教我铁臂功。

门房让我站在户外通过鼻子用力地吸气、呼气,并同时一遍遍地摩擦前臂。这叫气功练习,时长三十分钟。

在第二个三十分钟里,我要用前臂全力敲打树桩。事实上,我花了五分钟时间全力敲打树桩,剩下的二十五分钟,我一直在问他时间到了没有。因为实在太疼了,每打一次疼痛都加剧。

敲打完树桩之后,门房会煎一服特制的硬功草药,然后我就把手臂浸到药汁里。那服药好像缓解了一部分疼痛,但它的副作用就是把我的手臂都染成了恶心的黄色。几个月里,我都甩着伤痕累累的黄色手臂闲逛。

训练了六个礼拜之后,我开始有点骄傲了。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和尚在表演大厅,开始吹嘘自己的铁臂硬功训练,并为他们表演“铁臂断棍”。

第二天,门房告诉我,他看到我表演了,说我进步很快。但说这话时,他脸上看起来并没有笑容。接着他说,让我和他徒弟试试。

徒弟挽起了袖子。我满是自信,用尽全力把自己的右前臂砸到他的右前臂上。但那一瞬间,我好像击中了一根铁杆,一阵剧痛直冲脑门,炸开了我的耳膜,手也痉挛起来。有好一会儿,我都握不紧拳头,怎么尝试都无济于事。

这个徒弟我认识,但我说我真不知道他还练铁臂功。

门房说,这个徒弟六岁时就开始训练了。“没人知道他会,因为他不会四处炫耀他所有的技艺。你明白了吗?”

门房说,明天会再看我表现。可那之后他再也没教过我。

我爱研究宗教,爱研究神学,我发现不同信仰的人会有相似的神性体验。

所谓神性体验,就是在某个瞬间体会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会让其产生幻灭感,会让内心顿生无尽的平静或狂喜,那一刻超越宇宙的崇高,用语言难以形容。

我曾听说过很多,却从未遇过。直到来了少林寺。

那次我刚刚完成一套动作的练习,就是朝各个方向三百六十度旋转踢腿。这套动作我已经做了数百遍了。佛家说,招式的重复,就像洗碗、射箭、沏茶,都被看作是悟道的重要途径。

就在我演练完一遍,走到练功垫尽头、扭头继续下一遍时,我的内心一下子被某种纯粹的平静所占据。它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触碰,完全是精神性的。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一刻,内心的忧虑、焦虑、痛苦感好像消失了一样,万物停止了运动。

我僵在那里,又扭头看德清,心中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描述所发生的一切。我想我一定笑了,笑得安详而兴奋,因为德清朝我点了点头,像是知道了我的意思,

这纯粹平静的感受持续了多久,我说不上来,可能不到一分钟,但给人感觉很长。在那停滞的时间里,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直到神圣意识的云层被逐渐蚕食殆尽,我像一只苹果里的虫子,慢慢爬了出来,恢复了自我意识,被嘈杂的世界再次吞噬。

那天训练完,一连好几天,一种绝望感一直纠缠着我,感觉像失去了真爱一样难受,只是后来到了某一时刻,那种绝望感消失了。

我可能终究也无法真正炼成绝世武功,但至少我看见了天国。只此一事就足以使我来少林寺的决定,成为我一生中最为明智的选择。

那张要做什么的表格又一次闪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马修的毛病:

1.胆小懦弱

......

4.思想迷茫,不知要走向何方(已搞定)

几个月后到了冬天。因山里冬天严寒,无法练功,大家放了寒假,和尚们去泰国巡回演出,我则回了趟家。

我的朋友为了测试我的功夫,特意把我带去了当地最乱的酒吧。但我只是站在一边看酒吧的乱斗,虽然已经学了三个月的功夫,我觉得我并没有多少把握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胆小懦弱,仍居“马修的毛病”榜首。

我决定由修炼传统功夫改学散打。并且要拜散打大师承师父为师,他可是少林最厉害的习武之人。

少林寺原本没有散打队,但间接因为我而成立了。这支队伍由承师父带,队员由他亲自挑选,我也算一位。这支队伍每个人每月都能领到一定薪金,这笔钱来源自然是我了。

承师父的飞身侧踢,左边是另一位“老外”弟子

我知道他们开始会讨厌我,因为没人会喜欢一个财大气粗而武功平庸的家伙,尤其是大家还都受惠于他时。

赢得人心的唯一途径还是那套——吃苦。

我可以吃苦。可是我最大的弱点,“胆小懦弱”,却在这时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那一次,我和队员对打。比赛开始后,我紧张地踮着脚尖跳跃着,特别想躲得远远的。队员往前跳了一步,抬起左腿似乎想给我一记侧踹。我向后跳了两步,依然紧张得厉害。

他放下腿,而后又重复了相似的假踢。这个动作对于我来说犹如梦魇一般,我又是一模一样的反应,向后跳了两步,结果踩到功夫护垫边,砰的一声仰面倒地。

他没动我一根毫毛,就将我逐出擂台。

这一场比赛的结果是14比2,在结束前一分钟,他狠狠地提到了我的护档处,护裆当场碎了。

当我再度睁眼,人群已经散了,只有我和承师父。

“看着我。”承师父说。

我抬起头。他举起右拳,好像要打我,我立刻向后退缩了一下,用手挡住了,像只受虐的巴浦洛夫试验用狗似的。我抬头一看,他只是做了个假动作,根本没打过来。

师父问我怕什么,我说怕被打,怕疼。

他凝视我许久,”小时候,他们打过你吗?比如你的同学?”

他问了我个措手不及,我的眼眶开始发热。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拿起一只拳套戴在右手上,缓缓地向我伸出拳头。我紧紧地抓住了。拳套轻轻地打在我头上。他收回拳头,又以慢一半的速度出拳。我挺住了,没有躲闪。

这温柔一击把我的头向后打了几公分。承师父又收回了拳头。这次,以最快的速度,近距离给了我一拳。我刚眨了下眼,头就被他打到一遍,失去平衡,单腿跪倒地上,才稳住身子。

承师父问我,有那么疼吗?我说,我不知道。脸上没感觉,应该还好。

“你没事,又死不了。那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说怕头被打坏,他笑了,说以我的聪明才智,头坏一半,剩下的智力练习散打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摘掉拳套,转过身去。突然,他猛一转头,赤手空拳朝我打了过来。我愣住了。他的拳头在距我鼻子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这次我没躲。”我说。

他用手指夹住我的鼻子,拧了拧,“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躲。”

承师父认为,一个勇士想要取胜,必须先学会失败。他必须一次次地被打败,直到一点儿不落地历经所有苦难,才能无所畏惧。

那之后我开始直面招式。当队友抓着我的腿把我甩出去,我起身后对他说,“棒极了。”他会再次直冲我胸膛蹬出一脚,我应声倒地,躺在那儿大喊,“发力很好!角度再准点儿就更好了!”

早晨醒来,我便开始想,今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倒地。晚上,我一边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一边在闹钟回放白天的较量,细数被我遗漏的反击机会。

就这样,我对失败的恐惧慢慢消散,我这个从前的受害者也能牢牢地站立住了。

直到另一种危机来袭。

一天,承师父尴尬地告诉我,另一所武术学校的散打师父要和我比试。按规矩,这位师父若是想挑战我们武术中心,应该挑战的是承师父,或者我们这儿最强的队员。和我比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看着那位师父柔软的腹部,以及因为夜夜喝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走位的黑眼圈。我可以想象到这样一个画面:他昨晚一直和他的好友谈论,自己将如何把那个美国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认为他可以轻易打败我,以此重拾昨日的辉煌。

想到这儿,我平静地应战了。

这场比赛并不难。散打师父至少三十岁了,腿力道不足,腿也很短,我的优势便很好地发挥出来了。最后那一脚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他双眼呆滞,就像森林里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我对他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同情,走过去,安慰他。他说,你一定是美国最厉害的拳手。

就在这时,我不怀好意地捅了他一刀,我说在美国比我厉害的要多太多了。

刀刃很长很锋利,他脸上仅有的一点儿自尊也不见了。

人与兽的不同是以道德界限划分的,而我已经把自己的道德丢在了擂台上,在那一瞬间,我越界了,变成了讨厌的野兽,恃强凌弱,寻找别人的弱点,并以此侮辱别人,满足自己。

身上的伤口能愈合,可自尊却很难。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他来了两次,说要重新比划。我拒绝了,那之后他再也没来过。但在我的脑海里,却一直有他的影子。我甚至梦见过他。梦里的我是那个寻衅滋事的挑衅者,而从前,我都只是个受害者。这是生平头一次。

有和尚说,现在的我经常面露凶光,“这很好,如果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拳手。”

我知道他是对的。但让我惊恐的是,自己竟然很难享受这一过程。一个好的拳手必须享受伤害自己对手的过程,而一个好人必须对此感到愧疚。

我很挣扎,我想唯一能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将我是谁、我在擂台上的做法和台下的行事分开。

几周的自我谴责后,我觉得我非常需要一种额外的惩罚,这样我才能原谅自己。然后我就患上了痢疾。痛苦五天后,上帝开眼了,看到情况很糟糕,终于宽恕了我。第二天,我就回去训练了。

少林生活再度回归平静,直到那天夜里。

派我去和天津武术大师对战,是师父们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并不是因为我功夫多高明,而是考虑到,如果一个老外输了,没人会觉得丢脸,因为大家知道老外不擅长功夫;但如果赢了,少林寺就会更有面子,连老外弟子都能打败中国其他门派的高手。

当我听着他们争论时,我感到无边的恐惧探入体内,抓住了我的五脏六腑,捏得粉碎,让我的勇气荡然无存。

在此之前,我是有过格斗经验,也赢过,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对决——没有武术服。没有规则。

我盯着吴大师,浑身紧绷,满心期待,但吴大师稳如泰山。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四周的压迫感剧增。我感觉好像有一种真空吸力,把我往前吸去。

我首先来了个左侧踢——这个动作我已经练了一万遍,或接近一万遍了,但恐惧还是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让我踢出去的左腿就像垂死的鹌鹑一样颤抖。

吴大师轻而易举地抓住我的脚,但他并没有朝他的方向使劲拉我的腿、把我撂倒,而是把我的腿举过他的头顶,想让我往后倒。

但我在身高方面胜他一筹,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已经变得灵活自如,所以还没等他把我的左腿抬高到让我仰面朝天的高度,我就右脚一跳,挣脱了出来。

我脑海迷雾连绵,感到肾上腺素激增,尽是恐惧的念头。左侧踢是我的绝技,而我却失败了。

我跳了几秒,放下这一念头,拿出了我的第二大绝杀技:右腿猛踹。

这一踢比刚刚的还要慢,所以吴大师更是毫不费力地抓住了我的腿。我再以相同的方式挣脱。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时间慢下来了。或者说,我理解得更快了。我站在原地,前两次过招就像瞬间重放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循环。

前两次踢腿时,吴大师都目光向下,紧盯我的脚,同时垂下手,想绊住我的腿。这是他的漏洞。

我朝吴大师一个跳步,来了个左侧踢,紧接着,我把右后腿向前滑动到左前脚处,左脚微微抬了起来。吴大师手眼朝下准备接我的左腿,而这时我却左脚紧紧站定,全身朝一个方向拧,同时猛地挥拳。

我击中他了。

吴大师很惊讶,但是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套路,仍然盯着脚下。于是我和他这样来来回回五六次,双方都出着一成不变的招式。我看到自己的拳头打在他的嘴上,然后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把他的眼镜打飞,落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我记得自己前前后后地移动,浑身发颤。而吴大师虽受了几拳,摇晃着向后退,却从未倒下。

“把他打趴下!”严师父的命令让我清醒过来。

我想起训练中常见的一个词——组合。德清总是爱说这个词,他说不要总指望一拳或一脚就能生出,而是要把招式都结合起来,要把所有的招式都汇集在一起,才可以把你的对手打趴下。

再次成功击中他的脸后,我没有向后退,而是冒险待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我朝他肚子来了个左钩拳,又朝他的头来了个右勾拳,接着又用力踢了他的腿,又朝他的头来了一拳。

我们缠打在了一起。我的余光看不到他,他用拳头砰的一声击中了我的头部右侧,我头骨里的大脑就像被击中的弹球一般。

我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两步,我感到头疼欲裂,双腿也站不稳。

但在恍惚的视野中,我看到吴大师举起了他的双手,鲜血顺着吴大师的脸颊流下来,从鼻子流到了嘴上。

我转过身,看到大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高兴的样子,我感到很失落。我来回踱步,想弄清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会被一群中国农民围着,他们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还朝我吼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接着我就听到吴大师和严师父吵了起来。“那个老外说话不算数,我们说好不打脸的,我明明还戴着眼镜。他就是个骗子!骗子!”

从小到大,遇到这种事,我都会克制住心中的怒火,就算生气我也能很好地控制住,但那一刻我真的发火了。

我开始冲他大喊大叫,嘴里一连串咒骂,包括我会怎样对付他的家人,怎样对付他以及他的尸体。

当然我是用英语跟他说的。

后来我情绪有些失控,继续骂他,直到被德清拉走,拉到我进了餐厅才放手。

他要了瓶白酒。我那时已十分激动,直到那时双手还抖个不停。

我打赢了我的第一战!

“敬包默思,”德清举杯说道,“敬这个维护了我们少林荣誉的美国小子!”

“敬老包,干杯!”一个年轻和尚站了起来,然后众人跟着齐呼,“老包!”

那晚,我成了整个少林寺敬酒的对象,我维护了少林寺的荣誉。我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老外了。

几个月后,我去参加了郑州武术锦标赛。那场我输得很惨。

我的经历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主人公在经历一系列艰难险阻后,打败高手,走上巅峰。

郑州武术节快报的封面照是我正站在奖台上,带着银牌,兴高采烈地跟冠军握手。很明显,言外之意是:“老外有幸败在中国冠军手下,瞧他的得意样儿。”

获得银牌

实际上,那一刻,我脑海中突然又闪现出列着我缺点的那张清单。

马修的毛病:

1.胆小懦弱(已搞定!)

2.仍旧是个男孩,还没有成为男人

我今生最勇敢的壮举就是——能在一场毫无希望的比赛中一再鼓起勇气站到台上。虽然失败,但我已经赢了,在这一过程中,我实现了自己最初来少林寺时设定好要完成的目标。我冲冠军笑了,因为我终于找回了勇气。

比赛之后,我训练的时间逐渐少了,在山中静悟的时间多了。置身嵩山峰顶,忙碌的生活节奏和少林村里不怎么雅致的情景都变得虚无缥缈。

我曾经总是幻想着报复那些儿时在运动场上欺负过我的人,这一想法萦绕心间多年。一天,在我自省时,忽然发现这一想法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一旦你知道自己能战胜某人时,只要想象一下这一场景就足够了。

少林生涯结束了,我回了美国,回到普林斯顿大学,为大四的论文准备了好多材料。我的朋友们都早已毕业,开始了他们各自的生活。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卡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

年末,我回家过圣诞。那时候中国跟我去时的情形有了很大的差别,新闻媒体对中国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新闻周刊》和《时代》杂志首页都刊登了中国的照片。全国的报纸杂志都在引用拿破仑的名言:“中国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让她睡吧,因为她一旦醒来,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颤。”

在圣诞聚会上一位CEO找到我,要看我的简历,说我的中文将会给我很大的优势。

我以往辍学、奔向中国的“错误”现在变成家人对未来的希望,我妈妈最终也因为我去了中国而高兴。

客人们离开后,我给爸爸来了个熊抱。我爸年轻时在田间劳作,所以以前我爸能轻松反抗,但如今我已练了两年功夫,我感觉自己就是大力神,把我爸抱得脚不着地,像布偶一样手舞足蹈地悬在半空摇摆。

爸爸扭头看着妈妈,难为情地笑了笑,笑声既骄傲又有点遗憾,“儿子太强壮了,当爹的再也打不过他了,他现在是个男子汉了。”

那张清单在我脑海中再次闪现。

马修的毛病之“仍旧是个男孩,还没有成为男人”,已搞定。

10年后,年的11月,我决定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与故人重聚,去看看那儿的旧貌新颜。

当车辆缓缓驶入小路,离少林村越来越近时,我屏住了呼吸。

虽然我朋友告诉过我,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但全新的少林寺还是让我震惊。

除了寺庙,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密密麻麻餐饮店,小卖部,带游客到峰顶上去开机关枪的上山缆车,以及那具有两千年历史的木乃伊。

如今所留下的,只有那一座被五座山峰环绕,隐于山谷之中的荒凉庙宇。

这是我初来乍到时想象中少林的模样,也是无数功夫电影中的样子。可现在,我觉得像是在参观一座鬼城,甚至开始有些怀念旧日里那个俗气的村庄。那里有生命,有活力。

我去见了承师父,还有一些其他的和尚,又喝了些中国白酒。晚宴过后,我们全都跑去看传统武术比赛。

参赛者大都是年轻的学生,也有些四十岁以上的资深习武者,不过我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农民身上。

他花白的头发上只有零星几缕黑丝,穿着一件厚厚的蓝色棉背心,灰色棉裤,还有传统的黑色功夫鞋。他手上拿着一把传统朴刀,一头是厚重的大刀,另一头是尖尖的矛头,钢质的刀刃已经生锈,看起来是那种祖辈相传的传家宝。

他的武艺并不纯熟,并不是一流水平,但他的动作却散发出某种从容优雅的魅力。看着他转动刀身,调整朴刀,在垫子上来回踱步、弯腰起身,我突然想到,在过去的六十个春夏秋冬里,在经过了各种事后,他肯定一直都在坚持练习。

老人双手粗糙,棕褐色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可以想到,他这一辈子要么是个农民,要么是个体力劳动者,一生都困苦辛劳、起早贪黑、艰辛疲惫。但不知何故,他竟能抽出时间坚持练习武艺至今。

所有这一切出乎意料地汇聚成了一股感情的激流,席卷了我,我发现自己不得不把相机放在脸上来掩盖满面的眼泪,这种感情与再次见到承师父的激动心情交织在一起,在白酒的作用下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二十一岁时,最崇拜的是武僧们炉火纯青的武艺。我也想练好点什么,达到那种境界,练什么都行。但当我看着这位老者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虔诚的专注。就是这种精神让武术文化得以传承、发扬光大。

随着老汉舞完了刀,我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要热爱某样东西,什么都行,一定要强烈地爱,就像那位老者热爱少林功夫一样爱得轰轰烈烈、天长地久。

阿弥陀佛。

最初拿起这本书,我是当闲书看的,没想到越读越深。

书里描述了一个大致的场景:成千上万的人汇聚到一座大山里,天天锤炼自己,就因为他们有个武林高手梦。

我看着看着,就想到那些撼动人内心的新闻:

一条狗被抛弃后,跋涉公里只为咬主人一口。

一个中年校长离家出走,跳上物流货车,驱车9小时,只为了去日照看一次海。

郑州56岁阿姨自驾出游两个多月,行程多公里,只为拒绝给老公洗衣做饭。

有人如此感慨这些新闻,我觉得这番话,对今晚的故事也很适用:

如果你用长焦镜头对着一个生命的生活轨迹,你会发现一种很奇妙的味道。

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的生命。会花那么大那么大的力气,那么那么多的时间。只是为了做一件别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

或许生命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此。

希望你们,我的朋友们,也有机会这样如此勇敢地体验人生。

图片来源于《少林很忙》原书

本文选自《少林很忙》(美)马修·波利著陈元飞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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